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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好写文

三基色


“那人走了,走前给我留了三种颜色,我是怀揣着孩童那样的好奇将它们混合起来的......好一片白,只是再没人闯得进这片空白了。”

-红-

初见她时,她是红。

她正推开木门迎着五点半的刚从地平线那儿冒了个头的太阳奔去,红头绳松垮垮的衔着她的麻花辫在泛着白的天空下蹦跳。

身着的红色碎花裙子被一阵和着泥土气的暖风吹起,吹起到了膝盖那儿,我就看见她那赤着的白乎乎的脚丫子正踩着湿漉漉的田野的泥向着更远的地方跑去了。

她跑的飞快,像极了十月的风,不知怎么我竟在一片炎热里想起十月来了,可十月离我还很远,她也一样。她的身影缩成了一个红点,红点在我的视野里跳跃着,愈来愈远。

红就这么跑着经过了我门前,她跑的很用力,溅了我一身露水,可倒也凉快,热意褪去了不少。

“丫头——”

田旁那黑漆漆的老屋的门才被人推开了一条缝,沙哑而尖利的喊声却先一步透过那门缝颤抖着钻了出来。

门又被推开一些,老人佝偻着背从里边缓步而出,她升了个懒腰以舒展刚刚苏醒的身子,青色的麻衫贴在她那格外凸出的脊背上,打着皱,紧巴巴的。

我望着老人,脑子里又记起前几日阿吉私下里跟我说的玩笑话来了:“她瘦骨嶙峋的背哟,总让我想到老地主家那条半死不活的黄狗!”

阿吉是隔壁人家的儿子,比我晚出生了几个月,时不时会来我家做工。他天性爱玩,我便也是托了他的福,在这初来乍到的生地方玩了个痛快。

我当时听了阿吉这话急急忙忙捂了他的嘴,告诫他这是“没礼数”、“说不得”,现在来看倒还真有几分相像。

“丫头——,”老人又喊了一声,这次那声音更为响亮一些,乘着一阵暖风向红的方向飞去了,“别踩着庄稼——这死丫头!”

这儿的人我只看了个大概,多数是陌生的。阿吉对这儿的大人没什么兴趣,自然也就不会给我介绍,这老人我原先并不认得,现在我想她该是红的外婆——这错不了。

那个泛着红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等它到了天空中央便将清晨的柔和散尽,成了一个刺眼的白色光点——这分明是退步嘛,我想。

接着,几乎所有的蝉一同在树上鸣叫起来、吵闹起来了;我看见有人将毛巾搭在脖子上叹口气下了田,在一片蝉鸣中忙碌耕作起来了;双脚站在门前水泥路上就能感受到热腾腾的蒸汽的炙烤。

天已经完全热起来了。

老地主家的黄狗醒了,它准时的呜呜咽咽叫唤起来了,老嬷也在屋内燃了柴火准备煮饭,天已不怎么早了。

我眯起了眼在这已明亮的天地间去找红,可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丝红色,红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老嬷在厨房里扯着嗓子抱怨起天气,我知道的,是她那对几乎像金鱼一样鼓起的眼睛又被厨房里扑面而来的蒸汽给灼痛了。

我躲进房檐下的阴凉看了眼面前的田地,想着红奔跑时溅上的满身露水大抵也早被这明亮的天地间给蒸发了罢。

-蓝-

“她明明有名字的,你怎么总......”

“总是叫她‘红’?”

这是阿吉第三次问我这样的问题,这次我把他剩下的问句接了下去。

她是有自己的名字的,这我是知道,可我总记不大清楚,“红”这个名字似乎是烙在我的记忆最深处一般的,只要见了她脱口而出的第一个字便是“红”。

“你怕不是又犯了乱给人起名的毛病来!”

阿吉见我许久没有答话,倒是自己先找起解释来。

“是吧。”我望着那些摆在瓦罐里的桔梗发着呆,声音里带着些懒散和敷衍。

我自然知道“红”这名字的来历,可真要解释起来是得说上一阵的,这缘由也许还会让阿吉咯咯地笑上几天也未可知——“你看我的白布衫!叫我白吧!”

“白”么?总感觉是比“红”要差上几分的。

知了在田边的几棵老树上不知疲倦地叫嚷。蝉鸣一阵接上一阵,倒有些海浪的样子了,只是少了清凉,听着引人心烦起来,不想再多嘴上一句话。

那之后我和阿吉又见到她,是在快要跟暑假道别的时候。

我们看见她左臂弯挎着篮子,正出了门要往田野最远处的那一个小丘跑去。

“喂——”阿吉将双手罩在嘴旁,做出喇叭筒的形状,好让声音传得更远一些的。

“红!”我学着阿吉的样子,向前探着身卯足了劲喊了一声。

红又跑出去几步,她迈出的脚步渐渐放缓,终于转过身停下了。

她眯了眯眼认出了我们,于是就安静的咧开嘴笑了,红笑的时候会露出几颗雪白的牙,笑的很是干净好看。

红总是安静的。

她笑、她整理裙摆、她推开那扇黑漆漆的老屋的门......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安静的,生怕是要吵着什么似的,就连她赤着脚在田野上跑着跳着都安静极了,只是偶尔会听到高草在她经过自己身旁时发出的“沙沙”响声。

“红——你去那丘上做什么?”

“去找桔梗。”

“蓝色的?”

“蓝色的。”

红微微的点了下头,她的脸被九点钟的太阳晒得发红,发红的脸上是我们从没见过的认真。

我和阿吉陪红去过那个小丘上几次,每次都是去采桔梗。

红每次都会采上一大把,她看自己的竹篮子已经装不下了,就找根高草将多余的桔梗花一捆,不容推脱地用力塞进我们怀里,满是汗珠的圆脸蛋上带着十月第一阵秋风般的豪爽:

“送你们啦!”

太阳已经开始往下徐徐地坠了,待它坠到田野那边黑漆漆的山的剪影后边时,那点刺眼的光就几乎是被完全遮住了。

可它仍旧是不怎么识相的,它愣是要拿起自己今天最后的那点锐气在田野上的空中挣扎一番的,云压过来了,风卷过来了,山的剪影越发漆黑了,好似这儿的万物都要与落日的锐气作些斗争一般的。

余晖的力气是不怎么小的,它把云撕裂了,与风相撞了,把一切漆黑的剪影都照的发了红了。

它是刻意吸引着我们的注意,把我们的影子拖的长长的。

红就在这个时候挎着满当着桔梗的篮子直起腰站住了,被落日照映出粉红的脸上挂着些迷糊和木讷,好似大梦初醒般的。

“找到蓝色的了吗?”阿吉也直起了腰问着。

红背着光站着,与那田野远处的山一般,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了。

我隐约间看见她的麻花辫在逆光下左右摆动了几次,随后她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往坡下走去了。

影子被拖着掠过那些开了满坡的桔梗,它轮廓清晰,且走得很慢,感觉是携着满身失望的归家人似的。

-绿-

秋叶对大地说:“我该休息了。”

我们便知道叶子要落了。

麦子对农田说:“我变成金灿灿的了。”

我们便知道麦子该收割了。

大雁鸣叫着划过灰蓝的天说:“我们要去南边了。”

我们便知道天是真的冷下来了。

红从坡上下来,推开老旧的木门对着她外婆说:“桔梗花期过了,今年一定找不到蓝色的了。”

我和阿吉便打探出是红的外婆想要蓝桔梗了。

一日我和阿吉轻手指了指那扇半合着的老木门,问红:“喏......她要桔梗是干什么的?”

“她总说要是蓝桔梗到了,外公就回来了。”

红说罢摇了摇头,无奈中好似带着些失落。

于是我和阿吉又好奇起红的外公来了——她外公是谁呢?去世了么?跟那蓝桔梗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若是拿这些事去问这儿的同龄人,他们定是不晓得的,只不准还会反过来嘲笑我们一番,要是好脾气地由他们笑,他们又指不定在笑完之后得寸进尺地辱骂一番了。

要是直接拿去问大人,那就成了大人口中的“多管闲事”和“不知分寸”,挨一顿说教定是少不了,挨上几记打也是常有的事。

最好是直白的向红打听,可又怕遭了红的白眼,坏了关系;再想的久远些,哪天红要是跟别人提起我们打听她外公的事,那便也是砸了我们的名声。

久而久之,这问题就这么被我们耽搁下来,又过了几个礼拜之后,我和阿吉的那几分好奇也淡了下来。

没太平多久,“红的外公”这件事竟是被老地主给硬生生的再次挖了出来。

自桔梗的花期过了之后,那个坡上的景色便一天天的衰败下去,等到了秋天,早已是一片荒芜了。

那坡本就是块“空地”、“荒地”,细算起来根本不算谁的,地主盯着这块地早有些年头了,毕竟是个大便宜,不过是没想好怎么顺理成章地捡到自己的名下来。

“天一冷这坡就怪难看的,老地主说净长那些桔梗浪费得很......今年就去改种树哩。”

“那坡不是村子西边那姑娘家的么......小姑娘还总带着朋友上去采花......”

“不算她的!她外公往上种些花就算了?难怪地主琢磨着种树......”

......

所有人一夜之间都开始这样议论起那个桔梗坡来了,仿佛那个坡也是一夜之间变出来的、之前谁都没见过的。

人们交谈着、打听着,话题便从坡转到了桔梗,从桔梗转到红的外公身上去了。

说到红的外公,人们又觉得是件“事儿”了,一些人说红的外公是在种那些花的时候死了的;另一些人摆着手否决:分明是抛下一家人走了!这苦日子他过不下去!

更有甚者认为是红的外公外婆吵的不可开交,最后离了婚的。可是离婚总是件丢人事,所以他们谁都没传这消息,红的外公还是在天没亮的时候偷偷收拾了走的......

诸如此类的故事愈来愈多,愈来愈逼真,仿佛说故事的人亲眼见到过一般的。

几乎人人脑子里的故事都有一个不一样的,他们谁都不信谁讲的,可又觉得自己的那个定是对了的。

一天阿吉转着眼珠子私下跟我说,要不趁着这个当去问问红罢,也算是好开口。

我没太思考,答应了。

我们是在一个傍晚找到红的。

我踌躇了很久,最后还是阿吉帮我开了口,不过他问得也不怎么好,支支吾吾、结结巴巴、词不达意,问罢了我们都一齐看着红的脸色,生怕她是生气了、伤心了,一转头便再也不搭理我们一句了。

“不是的。”红被我们的语气逗得笑起来了,夕阳把她的半边脸照得泛着金色的光,那是很好看的。

“外婆那时候喜欢蓝色,外公那时候又正好在往坡上种桔梗。可是外公在村子里找了个遍,也没找着蓝色的种子,只得去城里找。这一去外婆就再没见过他影子。”

夕阳已落下去了,红脸上泛着的金色的光也随着夕阳一起溜到山脚下边躲起来了。

那无奈中好似带着失落的表情又回到她的脸上了。

“那个年代......许是被兵抓走了罢。”

老地主终还是向桔梗坡伸了手。

坡上的花也好,草也罢,都被人们挖了出来随意丢在了山脚下。

新鲜的、茂密的绿意终取代了满坡的荒芜。

我再听到有关红的外婆的消息时,已经是年末的寒冬了。

红的外婆在气温骤降之后,终是没能抵住痨病的发作,再加上这里医疗条件的落后,在一个飘着大雪的深夜离开了。

这儿的乡民东拼西凑地卖了些旧物才攒出来一点钱,跟红一起办了个简陋的葬礼,随后又找了几个壮丁来扛已经封好了的棺材,扛去原来的桔梗坡上埋了。

红则跟在棺材后面,边走边哭,垂着脑袋哭了一路。

红色已经从她身上褪去,取代红色的是冰冷素净的白,白色的蝴蝶结垂在她脑后扎的松松垮垮的麻花辫上,气息奄奄,好似随便一股风都可将它们吹落了似的。

身着白衣的她在我们的视线里愈走愈远,很快就和雪一起融进那片白茫茫里了。

宋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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