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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好写文

编号2018

“2018?2018!”

刺耳尖利的声音穿过白色的厚重的病房门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里透露着焦躁和不耐烦,很是明显。

我吃力的直起身子,手颤巍巍地将带着消毒水味儿的白色棉被掀开,迷迷糊糊间看到自己苍老的、干巴巴的双腿,腿上的肌肉似乎又萎缩了些,皱纹也增多不少。

换上床头的病号服几乎用了我半个小时。我低头看见瘦骨嶙峋的胸口正急促地起伏着,我的肺很喘,干裂的嘴唇微张,不住地吐着气。

我就这么在床沿呆坐着,也没穿拖鞋,再过十分钟我的主治医师就会礼貌的敲三下门,然后自己开门走进来。

我的主治医师是个看起来快要退休的老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眼神也不好,脸上的皱纹甚至比我还多,可他的背倒是挺的很直,跟窗外的老水杉似的。

我们——我和这里的护士们——都觉得他再过十天半个月就会被院长叫到办公室去领取他的退休奖金,然后他将卸下那件穿了大半辈子的白大褂,摘下老花镜,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最后拿着奖金和积蓄离开这家医院去安度自己不多的余生。

可无数个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他依旧会在每天清晨礼貌的敲三下门,然后自己开门走进来。

我很喜欢我的主治医师,现在他是这所医院里为数不多会礼貌友善地对待我的人——除他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盼着我最后的一点火光熄灭,我能感觉到的,那些老护士们想看到我在彻夜未眠后一动不动倒在病床上再也没起来的冰冷模样。

现在他礼貌地敲了三下门,然后自己开门走进来了。

“2018,感觉怎么样?”他将积着灰的蓝色窗帘拉开,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将房间里一切苍白的物体都照的鲜艳而刺眼起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费力地摇了摇头,两分钟后我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我的五脏六腑都借着这股咳嗽的劲儿往喉咙处挤着,想要永远逃离这具身体,我因此而尝到嘴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叹了口气,当我咳完后喘着气再抬起头看他时,我能捕捉到他眼里多出来的那几分怜悯。

我明白他是发自内心的同情我,同情我那如风中残烛一般的生命——他早就通知过我,我患的是这世间最不可能医治的绝症。

“时间死亡症。”

我其实拥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年”。

可是这个名字很普通,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每三百六十五(有时会是三百六十六)天都会有一个“年”出生,人们为将我和其他的“年”区分开来,便在我的名字前加上编号,这样我的名字就成了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2018是我的编号,所以我的名字就叫“2018年”。

我们的生命很短,从出生到离开不过是三百六十五天,有时也会有运气好的年,他们能比一般的年多存在一天。

每一个年都会在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那几天里多多少少地做些长梦,我听一些医生和护士说,我们所做的长梦都是我们所存在的三百六十五天中发生过的事。

“2018,你这几天会开始做长梦。”上周五早晨,我的主治医师给我做完例行检查之后这么说。

我听见了,听的清清楚楚,可是我没有作任何答复,连头都没有点,困意包裹着我,而我只想快些把长梦做完——病痛折磨着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我呆呆的望着自己日渐干枯的双腿,等着他离开我的病房将门合上去忙其他的事情。

他起身迈开几步,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来做了些补充:“这些梦有好有坏,主要是看运气......晚安好梦,2018。”

随后他轻轻合门而去。

可是非常不幸,我做的都是噩梦。

这些噩梦压着我的心脏,占据着肺里的空间,憋的我压抑且难受。

主治医师会在今天傍晚的时候来看望我,我告诉他想将自己的长梦与他分享,而他表示乐意倾听。趁着困意稍稍退去的时间,我将长梦在脑中又回忆了一遍,以防口述的时候不会断断续续颠来倒去,我不喜欢这样。

傍晚的时候,主治医师礼貌的敲了三下门,然后自己开门走了进来。

他坐到我的床边,示意我可以开始跟他说说我的长梦。

“我梦见自己在深海里,阴冷的很,四周几乎一片黑暗,我借着仅有的一点光亮发现自己坐在一架飞机的残骸上,”我顿了顿,合上眼开始回忆一些细节,“我在深海端端正正地坐着,这很是奇怪,我一开始决定游出去,找一找活路。

可我刚刚从残骸上站起身,就听见有声音传了过来——是从水面上传过来的,听上去遥远却很清晰,那声音伴随着照相机清脆的快门声传到海底,传到我的耳旁,在黑暗中漾出一圈圈的回声。

我听到他说‘MH370事件的原调查团队将于11月30日解散’。

而我就站在那架飞机的残骸上,这是直觉吧,我在梦里就是知道的。

我不清楚我在哪儿,也无法呼救,张开嘴海水就会裹挟着腥气和寒冷往我的身体里钻,我只觉得绝望,因为我知道我再也出不去了。

那个声音宣布完解散的消息之后便安静了下来,快门音与那一圈圈的回声同时从我耳中消失了。

片刻之后——也许是过了很久,尖叫与嚎啕大哭的声音从水面上、从我脚下的残骸里一同爆发出来,它们包裹着我,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动弹不得。”

口干舌燥,每发出一个字音的过程都像是拿起砂纸摩擦着咽喉,带着最疼痛的阻力。于是我的右手伸向摆在床头柜上的半杯热水,在喝水的当儿,我用自己那因年迈而变浑浊的双眼看着坐在病床边的主治医师,观察他的反应。

他坐在一把破旧的老扶手椅上,端坐着,背脊依旧挺的很直,他听的很认真,可是并没有显示出什么表情,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安静的排列在那毫无动作,像是睡着了。

我又等了几分钟,希望他给出点反应,哪怕是挪一挪椅子理一理衣服也好,总之好让我把谈话进行下去。可惜事情总是不如我希望的那样,他依旧是端坐着,若不是他的眼睛还会偶尔眨几下,我真的会以为他是睡着了。

喉咙很疼,可是还有一个梦没说完,我得说下去——这似乎成了我今天下午自找的任务。

“还有一个梦,我在梦里是个旁观者。它是关于一个顺风车上的女孩的......”

“那女孩死了。”出乎意料,主治医师竟开了口,虽说是以打断的方式。

我点了点头后发出疑问,你知道?

他看着我那因年迈而变浑浊的双眼,说我的运气可真不好,居然都是噩梦。

“也许2018是个倒霉的编号,”我垂下头,感觉累极了,“听说我还带走了很多人。”

“那些人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其实你什么都没做。”

现在我能感觉到我的主治医师和我的交谈里带着些长辈对晚辈的意味,这令我很不习惯,尽管他的确比我老。

“是啊,”我答话,“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靠着我的双腿走过世界各地,帮气温变暖、让动物苏醒、提醒花期几时到来、把已经枯黄的叶子摘下来放到泥地上,看着果子成熟......然后等到我双腿的肌肉开始萎缩、已经走不动了的时候,我就用最后一点力气来到这里躺在病床上。”

说完后只觉得心里压抑着、憋着的东西都随着这些言语逃出来,四散到空气里后很快的消失了。

我的眼眶热乎乎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落下来。

我闭眼躺在床上,将干枯冰凉的手摊开,再让伸直的手指从左到右按顺序一根根的蜷曲起来,如此数着日子。我看到最后一根手指缓慢的蜷曲起来,双手握成了拳。

哦,原来今天就是第三百六十五天——我存在的最后一天。

我将要在倒计时中彻夜未眠,随后在今晚的零点停止一切生命迹象准时离开这个世界。

主治医师带着他身边的几个护士礼貌地敲了三下门,然后自己开门走进来。

“对不起啊,2018,”他站在我床前苦笑着这么说,“医院里几乎所有人都去忙2019出生的事了,我只能带这么点护士来看你。”

没关系的。我说,我的声音很轻,可他还是听见了,他以一个苦笑答复我。

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护士一个接一个的告辞出了病房去准备2019的出生,最后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我的主治医师一人。

病房里很黑,我没有开灯,只有月亮拖着它的清冷的影子在我的床旁忽明忽暗地挪动着。

“2018,你就要走了。”

我在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里隐隐约约听到主治医师这么说。

我很想答复他,告诉他“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医生”,然后向他道谢。可惜我连维持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我全身冰冷,从没有这么冷过,我能感受到的唯一温度来源于他握着我的手,给予我安定感。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我的眼皮愈发沉重,我不得不妥协,让它们休息。

“再见,2018。”我感觉到我的主治医师站起身,用空着的那只手把我的被子抚平整。

在我的意识随着感觉一起被黑暗抽离时的前一秒,我听到了窗外烟花盛放的声音。

“新年快乐。”

文by宋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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